星期二, 1月 23, 2007

不容往事盡成煙,章詒和寫下千古絕唱

章詒和(以下簡稱“章”)的成名作品《往事並不如煙》,描述的是中國大時代裡一群知識分子的際遇。她以細膩的筆觸、獨特的視角與溫厚的學養,將“文革”的血雨腥風、恩怨情仇以及人性的幽微曲折描寫得深刻動人。其後,章詒和又寫下了《一陣風,留下了千古絕唱》和《伶人往事》,掀起了近代中國人的集體記憶熱潮,以及許多海內外知識分子的關注。星洲日報集團總編輯蕭依釗(以下簡稱“蕭”)和她對話,探討書中那一段歲月留下的點滴痕跡、寫作的初衷和書本出版後引起的極大迴響……

蕭:您無心當作家,只想把父輩的故事寫出來,最後卻成為知名的作家,作品寫的都是父輩的故事。您是和淚而作;讀者是噙淚而讀。在那個時候,中國大陸為什麼會發生那樣的政治運動?

章:這是自毛澤東去世以來,鄧小平提出改革開放以後,長達二、三十年裡,一個被大陸學界、政界、知識界和文教界,以至有頭腦的學生、關心中國未來的、有政治責任感的、希望中華民族擺脫政治獨裁和窮困的老百姓普遍思考的一個問題。其實這並非一個非常特殊的問題。之所以普遍,可以說是自1949年到毛澤東逝世,長達數十年時間裡,持續不斷的政治運動,每個家庭都受到波及、影響和迫害等等。幾乎中國每一個家庭都為毛澤東的政治錯誤付出了代價。

這個政治錯誤就是指政治運動。大陸有很多作品都有記載政治運動是如何發生的,我個人認為有一定深度的作品是何方先生的《黨史筆記》。

何方認為政治運動並非開始於1949年,而是1942年的“延安整風”。他說,毛澤東確立了自己在全黨的領導地位以後,就開始持續不斷地應用這個運動確立個人權威、統一異者及思想。這是讓所有人服從於一個人的最好方法。

極端人治帶來無窮禍害


蕭:如果請您用最簡單的詞語來總結“反右運動”和“文化大革命”,您會如何總結?

中國至今未能徹底檢討和反省這兩場政治運動,因此我們仍在中國及海外華人世界,包括馬來西亞華人中,看到了文革式的言論。

章:我覺得最深刻的教訓是極端人治的結果。一個人就能夠搞那麼大的一場浩劫,一個人就使那麼多人受到迫害,一個人使那麼多家庭破裂,一個人就鏟除完畢社會菁英階層,一個運動可以使最珍貴的文物變成灰燼。可悲的是,國民服從這種人治。即使有反抗,採取的是無言的反抗,包括自殺,但是作用微乎其微,事情結束之後會被重提。當初包括像老舍投湖都是一種反抗,拒絕繼續受辱,用自殺來保持自己最後一點點的尊嚴。

但是,終止這個運動在當時是沒有辦法的,而現在唯一的辦法是我們必須結束人治而走向法治。問題是,在中國,這個階段還沒完全結束,完全徹底的法治階段還沒有真正到來。

不過,比較欣慰的是,現在的中國已經沒有人能夠像當年的毛澤東那樣,再掀起這樣的運動。現在推進了許多,中國的立法也在努力的去做,但人治階段還沒有完全結束,所以人民關心政治,就得關心誰是省委書記、地委書記。這和西方誰當總統沒有關係,那是靠法治,總統有錯誤可以通過選票反映來矯正國策。這在中國還遠未達到。

中國的民主體制究竟是什麼樣,還需要中國人的智慧去解決,肯定的是,它不能是完全照搬美國的那一套,畢竟民族文化傳統不一樣。

面對死亡和痛苦的悲涼


蕭:您筆下的人物際遇,讓人覺得悲涼;但您自己說“像發黃的一片葉離開老樹而飄落,而這樹早已是無花又無果了”,這句話同樣讓人覺得悲涼。

章:很多人都問過我這個問題,說接觸我和看書是兩個不同的形象,說我本人是非常的爽快開朗,有男人的氣概。這和我父親的影響有關,他十分慷慨大度,這是他非常大的特點。他身在第三黨,周旋於國共兩黨之間,如果心胸太狹窄,第三勢力就沒辦法生存,因為那兩個黨是有槍桿子和軍隊的,第三黨就是一群文人,所以必須慷慨大度,左右兩派的人都能做朋友,借助於雙方的周旋和拉攏,以達到第三勢力在政治上的目的。這個我可能接受我父親的影響多一點,就是在做人和性格上比較開朗。這也讓我能渡過牢獄的生活。

我的悲哀是1957年以後開始,就是傳統上說的命不好,不停地受到政治迫害,從1957年一直到文革,之後的1989六四,但我在政治上始終保持自己的看法,不輕易改變政治立場。如果事實教訓了我,那麼我可以矯正,如果沒有,我還是堅持,所以很難和某些官方的主流意識形態取得認同。在中國,如果你不能去應和投合主流意識型態,你的日子就會有些麻煩,這不必多解釋。

那些終日相處的父輩親人都陸續走了,繼而又目睹很多慘烈和死亡。我在監獄裡曾從事一項工作,就是埋犯人屍體。慘不忍睹,痛苦無告,而你愛的人和愛你的人都先你而去。

所以我說,我的作品都是寫給天堂的人,他們和死亡在一起,生者就很悲涼了。

活下來的人有責任發聲


我為什麼會寫《伶人往事》,就是因為第一本書太痛苦,人要稍微緩和一下,總不能一拿筆就伏案而泣,還哭出聲音來。

寫《伶人往事》是聯繫著我的專業,寫唱戲的輕鬆一下,但後來發現也不是那麼一回事。我發現又和自己的經歷與個性聯繫了起來,眼淚又流了下來。

這是一種狀態,這個狀態來自於經歷。

蕭:面對這樣的情況,普通人需要宗教力量扶持,像你這樣必須靠自己,可見您的意志很堅強。

章:親人前輩沒有來得及說一句話就走了,我必須活下來。我們是不是應該出一點聲音呢?聲音大小沒關係,總要發出一點聲音,所以我說每一個人都應該寫。

我之前接受採訪時說,比我知道內情的人很多,中共高官也好,大陸民主黨派的一些負責人也好;關於第三勢力的情況,關於中共內部情況,很多人比我知道的多,但他們都不講,最低限度我覺得這是一個很遺憾的事。這個民族的健忘症和我們的長期沉默相關。

蕭:由此可見,您是個意志十分堅強的人,一般人可不能像您一樣堅強。

章:我覺得華人很有韌性,和歐美、日本人很不一樣。像日本人,當他們痛苦時,會用自我了斷的方法來了斷愛、恨、情,乃至工作中的煩惱。這也是一個挺令人驚愕的事。我們這個民族是在於韌。但韌不是忍受,當然也必須承受,但在承受中不要違反自己的意志,去做你覺得應該做的事。

現在大陸很多人在說體制內的人如何,體制外的人怎麼樣,我覺得中國國情極端複雜,不能用體制內體制外來劃分思想情形,其實體制內的人也有做得很不錯的,例如劉君明、梁志平等人都是體制內的,和我是同事。

政府查禁,事實封不住


蕭:您的成名作《往事並不如煙》,在中國大陸成為暢銷書之後,卻被當局封禁。有人為當局的查禁行為辯護說,您的回憶是片面的,對一些人的描寫並不公平,這些人的後代向當局告狀抗議,才導致當局查禁您的書。

章:查禁方法是把市面上的貨賣完了,就不準再印,當局是以這種方式讓書本自行就結束,所以造成盜版很多,估計有120萬到160萬。我對盜版沒什麼看法。但書籍以低廉的價格普及起來,是當局意想不到的。其實還不是中共當局查禁,恰恰就是我涉及到的書中人物後代,由於他們都是中國人民代表大會的常務副委員長後代,副委員長是屬於國家領導級,他們沒有通過法律途徑指我抵毀和誹謗;我曾對律師說,如果我有抵毀誹謗和造謠,我願意和他們對簿公堂。我這個人就是不怕打官司,因為一輩子都在跟管制、裁定、押送、宣判等中國法律行為打交道。我不怕打官司,但中國老百姓特別怕打官司,怕丟臉、要花錢,而我不怕。

兩個副委員長的故事我並沒有寫完,如果要繼續寫還有得寫。我對他們是夠尊敬的了。以胡愈之為例,他在抗戰中的表現、後來在新聞出版業的貢獻,是有目共睹的,也是學界所公認的。

關於郁達夫之死,胡愈之文章的解釋恐怕是最權威性的,我也看了。胡先生和我們私交一直很好,他在1957年以前對羅隆基和章伯鈞是非常好的,民盟中央曾經有人提過意見,指責胡先生對章和羅兩人太好了,這不是我講的,但我有文字材料為據,不過我都沒寫。1957年以後,卻180度轉變,天天在罵章和羅兩人,我寫的恰恰是反映這一段事實。

到了1980年,中共官方給55萬右派改正的時候發了一個文件,中央級保留了5個右派,按順序是章伯鈞、羅隆基、楚安平、陳仁炳和彭文應。當時的胡愈之,一看到就火了,找到中央統戰部,質問:為什麼章和羅兩人的問題還不能解決?為什麼這5人都是民盟成員?這是他在80年代的反應態度,和之前很不一樣。

我沒有寫到這一段,因為它不在我選取的時段裡,而且我還知道胡先生處理民盟許多日常事務的表現,我並非造謠,有材料為證。我都沒有寫。

傳記應該包含正反兩面


看傳記,一般來講都要看西方的,西方傳記的水平高。西方的觀念是一旦是個人物,他就是公共資源,不為家族後代所獨有的,任何人都可以取用。名譽權只限於生者,你活著我寫你,若歪曲,我們兩人可以打官司,一旦你死了,你不再享有。

在西方觀念裡,傳記如果稱為大傳,應該是很完整的。什麼為完整?光有優點、長處、功績,不叫完整,包括他的性情、癖好、習慣、情調、私生活、隱私、惡習、錯誤,還包括罪惡。他一定要這樣合起來,包括人的兩面加起來。西方大傳一定是這樣,中國的就不行,只能說好的,否則家屬就會找你麻煩。

他們沒有起訴我,只是不斷的寫信告到中央統戰部。這本書被禁起源於中央統戰部,不在於中央宣傳部。

話說到一半就別說了,本來胡先生我還可以寫,但家屬都鬧成這樣,那我還寫什麼?

不朽,事關身後事


蕭:作家們都想寫出不朽的作品。您認為,要成為不朽,應具備什麼條件?

章:不是你想不朽就不朽,這個時代在中國,是拒絕深刻、拒絕不朽、拒絕經典的時代。這個時代追求的是好聽、好看、好玩。

在這個大環境下,作家只要能夠堅守文學是關係到人的靈魂和心靈這一點,已經是很好的了。朽不朽是以後的事。不朽是要經過自然的選擇、歷史的積澱、社會的認可,很多因素的共同作用,而且是一種身後事。

蕭:目前在港台,尤其是香港,報紙根本沒有文學園地,台灣也越來越傾向短文,只有中國作家才能寫長篇。

我覺得中國文學的發揚,很大程度還是要靠中國的作家,中國整個制度也才能養這麼多的優秀作家。另一方面,中國的美女作家表現就很奇怪,比西方的還前衛,為什麼呢?是不是文革把所有文化道德傳統都擊潰了,使到新生代發展出自己的一套價值觀?

章:是的。這牽涉到價值取向問題,還有你為什麼活著?你怎麼活著?你願意以何種方式活著?這牽涉到根本問題,表層的問題是太想成名、急功近利。然後以文字為生的人,就選擇一種最迅捷的途徑,這就不靠文字的功力了,而需要別出心裁,包括用身體寫作,不在乎名聲的好壞。

國家認同,不能與政權等同


蕭:龍應台最近在哈佛大學發表演講,出席者問她是否仍視中國為其“祖國”。龍應台答稱,“中國的文化是我的祖國(motherland),但目前這種政權統治的中國絕對不是我的祖國”。因為一個不尊重她所珍視核心價值的國家,她不能接受為“祖國”。她的談話在華人世界中引起議論。您怎樣看這個問題?您贊成 “文化中國”的說法嗎?

章:我懂龍應台的意思,我覺得她其實是一個就文化而言,另一個就政權而言,本質的差別是在這。她珍視的是文化中國,她不認同的是政治中國。龍應台也好,余英時也好,他們有權力這樣講,因為每個人無論面對一個人還是千萬個人,你要表達的東西都必須是真實的,而我認為她所表達的是真實的,尤其是在哈佛這種場合。我一點都不奇怪,合乎她所接受的教育,也合乎她一貫的表現。

蕭:批評龍應台的人是不是把政府和國家劃分不清?

章:對,這和中國的長期教育有關係。什麼叫民族?什麼叫國家?那就是一個中國共產黨,黨國是一個概念,黨取代了一切。然後我們要一直感謝毛澤東,他老人家來了,我們才有中國,才有好日子。這是我們50年來一貫的教育,現在好一點。

我們也有水災、風災、旱災,需要救濟,依賴政府是不夠的,也要發動所有的公民,有錢出錢,有力出力。但中央電視台報導,這些救濟品如棉衣、冬衣,新的非常好的送到災區以後,災民第一個就是感謝共產黨。我聽了就不太舒服,因為我不是共產黨,我覺得應該感謝每一個肯伸出援手的公民。這不是共產黨做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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